在閩浙邊界地區福鼎和浙江蒼南的古村落裡,700多年來曾經有一個非常特殊的職業——挑礬工,他們為了生計挑著幾百斤的「礬擔」長年累月奔波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上,賺取微薄的「工錢」養家餬口。有一首民謠在閩浙邊界鄉村流傳很廣:
礬山挑礬心煩穿,半暝起身真困難。
走到礬窯沯滾滾,裝礬來去要一天。
一擔挑起二三百,總賺一塊三角錢。
楮腳一楮高路下,唱歌念曲過甘岐。
風子哩哩溫州崛,歇暝吃晝算柘頭。
通身流汗是龜嶺,仙人挨米山河溪。
老鼠造路碇步險,目屎如珠滴水岩。
路關難走是險口,無人搭救吳家溪。
私招女婿西宅王,英雄好漢將軍腳。
翻身又看占望底,對面高山是龍門。
蛟龍落水過南山,仰頭觀看橋亭頭。
經商買賣街頭頂,海尾礬館會團圓。

挑礬古道上的龜嶺古關隘 (夏林攝)

這是一首曾經流傳在挑礬古道上挑礬工們傳唱的《挑礬歌》,民間也叫做「挑礬詩」,是挑礬工集體創作出來的閩南語歌謠。2012年6月,「世界礬都」——浙江礬山鎮啟動申報溫州礬礦遺址「世界工業文化遺產」。同時,溫州礬礦博物館也正式開館,展出各種反映礬礦發展的資料和實物。在礬山礬礦700多年的開礦史中,這些挑礬工長期傳唱的《挑礬歌》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再次引起人們對當年挑礬工的關注。《挑礬歌》掀開了那段漸漸遠去的挑礬工們塵封的心酸記憶。
700多年前,礬山還是人煙稀少之地。元朝末年,天下大亂。據傳四川難民秦福帶著妻兒逃難到礬山雞籠山一個石洞下避雨,一家人搬來幾塊石頭,堆灶做飯。幾天以後,他們驚奇地發現,原來搭灶燒火的石塊被雨水淋透後風化成了沙礫,而且還夾雜著許多透明小珠子,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秦福放幾粒到嘴裡嘗嘗,味道酸澀,順手扔到身邊的濁水窪地,小珠子溶化了,濁水卻澄清了。秦福的兒子中暑肚痛,喝下一碗小珠子溶化的清水竟然就好了。秦福認定它是一種仙丹妙藥,取名「清水珠」。從此,秦福常常來這裡燒製「清水珠」,拿去給人澄清濁水或解暑。消息傳開,村人紛紛效仿,明礬寶藏就這樣被發現了。精明的商人從中發現商機,組織人員進行商業開採,果然盈利頗豐。此後,開採的商人越來越多,所開採的明礬從前岐港裝船經沙埕運往全國各地銷售。據明弘治版《溫州府志》記載:礬,平陽礬山(今屬蒼南)有之,素無人采,近民得其法,取石細搗提煉而成,清者為明礬,濁者為白礬。這是關於礬礦開採、生產最早的文字記載。

位於挑礬古道上的「奉道憲嚴禁」碑( 李敏水提供)

當時礬礦生產的所有明礬,都是用人力挑運到浙江平陽藻溪、赤溪(今均屬蒼南)和福建福鼎縣前岐三個地方的礬館之後,由礬商用船隻運往上海、寧波、福州、泉州等各地銷售。平陽縣藻溪、赤溪和福鼎縣前岐,分別在礬山的北、東、西三個方向,與礬山相距30至50裡路。這樣,就有了礬山至平陽藻溪、赤溪和福鼎前岐三條著名的挑礬古道。由於福鼎沙埕港是福建重要的港口,也是全國商品主要集散地之一,全國各地的船隻來往較多。雖然人力挑運明礬到前岐費時費力,但從前岐港裝船運輸的費用相對較少,也是那時明礬外運最經濟、便捷的通道。所以,隨著明礬的開採一個新的職業在礬礦所在的閩浙周邊一帶誕生了——挑礬工。
清嘉慶版《福鼎縣志》記載:蘇州、寧波商人在浙江礬山設廠煎礬,日產50噸,所產明礬均取道前岐港至沙埕港口,轉銷全國各地。由此可見,當時對挑礬工的需求很大。當時前岐街從街頭頂到海尾有幾十家大大小小的礬館,街上有一半的人都從事跟明礬有關的工作,此外還有一支幾千人的挑礬工隊伍每天起早貪黑地奔波在礬前古道上。

挑礬線路圖

我們可以從一名老挑礬工李若華的一生,瞭解那一代人挑礬生活的艱辛和不易。李若華老人是毗鄰前岐的蒼南埔坪人,出生於民國16年(1927年)。他家三代人都是礬窯工人,李若華的祖父在礬窯幹過司秤工,李若華父親在礬窯當過燒火工,李若華12歲那年就開始當挑礬工。李若華出生於一個多子女的貧困農民家庭,李若華的父親31歲時,李若華的祖父母先後去世,留下3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需要李若華的父親照料,而李若華的父親還要撫養自己的8個子女,生活的重擔一下子全壓到李若華的父親的肩上。作為家中長子的李若華,為了幫襯父親,分擔生活的重擔,尚未成年的他,像大人一樣,稚嫩的肩膀上已經壓上礬擔,每天起早貪黑地走在挑礬道上。
在閩浙邊界的前岐、礬山、埔坪、南宋等鄉村,那個年代像這樣的挑礬工家庭還很多。可以說,即便要找這樣的一份工作,也是不容易的。在挑礬古道上,有一塊立於咸豐七年的「奉道憲嚴禁」碑,可以佐證當年礬山等地百姓靠礬業為生的艱苦:
「……平邑三十一都山多田少,不宜稼穡,惟山高出產明礬,居民向以煎礬為業,運銷覓利,事極辛苦,凡無田產者藉此為業……依歷有示禁,不許奸徒勒索窯戶,貧民得以安業,且礬系本地土產,須運往別省銷售,出口納稅均遵舊章,則千萬家得以安業……」。
上述碑文內容可見,在閩浙邊界地少人多的鄉村,靠礬謀生雖然艱苦,但卻是一份相對穩定的生活保障,可以維持家庭的生計。所以,當時有一段順口溜在閩浙邊界鄉間流傳甚廣:
礬山礬流勢好(指明礬銷售好),礬山人的「西衫」(毛線衣)比前岐人的蓑衣多,礬流勢差,礬山人的討米拐比前岐人的?子竹多。

福安地區前岐船民協會運輸明礬之影 1954年

據李若華兒子李敏水後來在一篇回憶他父親的文章中寫道,他父親清晰記得,12歲時第一擔挑礬32斤,第二擔挑礬36斤,工錢是銅板10數片,可買二三斤的蕃薯絲。李若華挑礬的線路是:上墩寮—柯嶺腳—三頭崗—大嶺頭—龜嶺—前岐礬館。他都是前一晚上把明礬挑放在三頭崗,第二天早起再挑到前岐礬館,有時一天來回挑兩擔。然後,再從前岐返回時挑回柴草給礬窯,這樣可以多掙一份工錢。挑礬路上,就吃早晨出門時帶的拳頭大的蕃薯飯當午飯,返程的路上肚子餓時就喝路邊的山泉水解渴充飢,路上一分錢都不捨得花。
李若華的童年和中年是辛苦勞累的,自己要撫養7個子女,還要照料未成年的弟弟,一生操勞,先後幹過挑礬工、燒礬工、保砂工,也當過工會委員、副鄉長、編土箕、當砂堆工、看管礬礦浴室等。直至晚年,才有一份固定的退休工資,加上撫養的一班子女成家立業,兒子李敏水等還成為國家幹部,才與妻子過上了安穩晚年。晚年他熱心公益事業,到處捐資牽頭修橋造路,直到2020年12月去世,享年93歲。不管做什麼,勤勞善良的他,給鄉親們留下好口碑,至今大家說起他都稱讚不已。

礬山礬礦開採( 清風徐歌 攝)

住在前岐老街的林細妹老太太是一位挑礬工遺孀。她年輕時,在前岐街頭頂開一家飯館,挑礬工們經常在她開的飯館裡吃飯。她回憶說,當時前岐地少人多,靠近礬山一帶的鄉村許多人沒有生活出路,為了謀生,年輕力壯的就去當挑礬工,到礬山挑運明礬賺幾塊錢養家餬口。幹這活兒有太多麻煩,挑運明礬來回的路途十分遙遠,三更半夜就要起來挑著篰簍,從前岐出發翻山越嶺走30多里地到礬山礬窯排隊等候裝礬。裝了礬再挑回去,就要用去一天時間。最有氣力的人,一擔能挑二三百斤。就像《挑礬歌》唱的那樣,礬窯中窯水滾滾,上千名挑礬工在窯前排隊,在那令人窒息的氣味和氛圍中焦急地等待裝礬。好不容易裝上明礬,從前岐到礬山再挑著二三百斤的擔子,氣喘吁吁地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爬嶺爬得通身大汗淋漓。尤其是龜嶺、吳家溪有一段路特別難行,就像老鼠築的路,既要過陡峭懸崖,又要涉水過山澗,一不小心掉下去或腳底打滑就被水沖走,別人想出手相救都來不及。碰到冬天寒風凜冽,夏季烈日炎炎,雷暴雨天氣,山洪暴發,颱風來襲,更是苦不堪言。有人就在挑礬路上丟了性命。挑礬工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把礬擔挑到海尾埠頭交差,最後才領到工錢。可是,工錢實在少得可憐,辛苦一天只賺一塊多錢。《挑礬歌》是挑礬工真實的歷史寫照,是一首鹹酸苦澀的詩。挑礬工的聯想富有濃郁的感情色彩,如:「通身流汗是龜嶺」「目屎如珠滴水岩」(目屎:閩南語「淚水」的意思。這句寫的是:懸崖上滴水岩的水,一滴滴往下落,好像挑礬工的眼淚),這正是挑礬工艱苦生活的寫照。「私招女婿西宅王」,是挑礬工們排遣路上苦悶時光講的笑話,說的是:西宅村有個漂亮的王氏姑娘待嫁閨中,既然挑礬這麼累不幹了,那就留在西宅當王家上門女婿算了。「對面高山是龍門」則是寫挑礬工們對生活的嚮往:多想跳過「龍門」,迎接新的生活!

礬礦運輸車隊(蕭雲集攝)

1957年4月,礬山到蒼南的礬靈公路開通後,明礬改為通過公路運輸,挑礬作為明礬商品流通中重要的一個轉運環節已經被現代化的交通工具汽車所取代,挑礬工因此失業不得不轉行,從此就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了。挑礬工這個從明朝洪武年間開始出現、閩浙邊界幾代窮苦人都幹過的職業,在經歷了五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後徹底消失在歷史舞台上。
作者註:
《挑礬歌》文中「半暝」為閩南語「三更半夜」之意,「歇暝」為住宿過夜。沯(zǎn),水激石的樣子。楮(chǔ)腳,挑重擔用的工具,用木棍製作,長度略低於使用者的肩部,上有缺口和鉚;楮腳頂住扁擔,能分擔一定重量,讓挑擔人短暫歇息,陡峭的路段,當枴杖使用,起平衡作用。